文:張東曜醫師
日期:2022/04/24
我是半子,多數時候,我跟著孩子叫阿媽。
十年前,自從阿公走後,阿媽就開始出現失智的症狀。
剛開始的時候,阿媽去倒垃圾,因為忘了大門號碼鎖的密碼,被鎖在門外。大家以為她走丟了,後來發現她笑笑地站在門外,一時還傳為趣談,覺得阿媽是老古錐、好可愛。
後來,阿媽的生活漸漸無法自理,也慢慢喪失言語的能力,兒孫們輪流逗弄她,考問她這是誰、那是誰,如果答對了,大家一陣歡呼,被叫對名字的人,就會覺得很高興,覺得自己在阿媽的心裡。
大哥因為阿媽,提前辦了退休,也申請了外傭。阿媽生有兩男兩女,平時和大哥、二哥同住,照顧的責任也就落在大嫂和二嫂身上。
大哥規定每個人每個禮拜都要回去陪阿媽一天。我太太是小女兒,她分配到的時間是週四。因此,這些年來,她每週四都要回娘家陪阿媽一天。
剛開始,雖然阿媽不大能講話,卻能哼哼唱唱,尤其是對日語和台語老歌最有反應。大姊粗通日文,總是帶著阿媽哼唱卡拉OK。太太很會逗弄阿媽,最喜歡考阿媽我叫什麼名字。『不公平,為什麼我媽只記得你的名字,她最喜歡你、、、』沒錯,最後一個還叫的出來的名字就是我,這一點我還蠻得意的。
大哥、二哥總是默默地支持阿媽的照顧。個性上,我覺得大哥像科學小飛俠卡通裡的一號鐵雄,二哥像五號阿龍。小時候,每天傍晚六點,我都要看科學小飛俠出任務去拯救地球。故事裡的鐵雄總會帶著大家痛打惡魔黨,而阿龍總會在適當的時候,駕著鳳凰號迎救大家,載大家平安回家。
後來,阿媽連我的名字也叫不出來了。身體越來越僵硬、越來越虛弱,沒有表情,不能言語,更沒有自主的行動。起居、進食、如廁都需要家屬和外傭24小時照顧。
雖然照顧的負擔越來越重,大哥和二哥一直捨不得送阿媽去長照中心,決心在家裡好好照顧阿媽。
當年阿公因為肺纖維化末期,送到馬偕醫院,大哥一人擔起責任,做了不氣切、不插管的決定,『阿公是很驕傲的人,他事業做這麼大,是頭人,即便能活下去,那絕對不是他要的樣子、、、。』於是,大哥召喚兒孫輩從國內外各地趕回來,一起守在病床邊,陪了阿公一個禮拜,看阿公帥氣地在病床上揮手跟大家道別。
三月底,阿媽因為大量咳血,緊急送到醫學中心急診,胸部X光發現有右肺下葉有腫瘤。我心中覺得不妙,也許道別的時候到了。
經輸血穩定後,阿媽收治到胸腔內科病房,醫囑暫時禁食。大哥召集大家開會,決議不診斷、不治療,拒三管,以減少阿媽不必要的痛苦。一時之間,散居國內外的十個孫子,馬上開始集結,其中在國外的七個孫子和一位懷孕中的孫媳搭同一班機返國,在同一間防疫旅館隔離,每天視訊開會,一起決定今天要叫什麼Uber Eats,然後開視訊一起吃東西,就這樣熬了兩個禮拜。
因為原醫院胸腔內科病房可能有更需要治療的病人,幾經探詢,最後我們決定選擇轉到台大安寧病房,讓阿媽能得到安寧的照護。
由於疫情期間,探病不易,大嫂在病房用手機架架起手機,方便兒孫們隨時用遠距會議探視阿媽。孫子們輪流,或用視訊、或到病房逗弄阿媽,爭論阿媽到底是對誰有反應。
在病房輪流照顧的大嫂和二嫂,每天跟大家報告阿媽的狀況、醫師和護理師交代了什麼。大家都能了解阿媽即將再跟阿公團圓,希望阿媽能解脫這些痛苦。隨著嗎啡的使用,大家再度看到阿媽安祥的表情,心想阿媽其實可能已經痛很久了,只是因為不能言語,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問題。
台大安寧病房的蔡兆勳醫師和我有台大EMBA的同窗之誼。有一天,他去看了阿媽,跟我說,他覺得阿媽皮膚很好,也沒有水腫,手腳也很温暖,看起來很安詳。我轉述給家屬聽,大家都覺得阿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,寬心許多。
有一天,阿媽的尿量漸漸變少,呼吸也開始變得不平穩,家屬知道離別的時候快到了。清晨三點,大嫂來電,說她看著媽吐出最後一口氣,平安地走了。我開車載著太太一起趕到台大醫院,和大家會合。
看著阿媽平靜安詳的躺著,大家很平靜地,開始安排後續的作業。值班的護理師給我們很多的支持和幫助。當家屬隨著接體人員護送大體搭電梯到地下室的太平間時,值班的兩位護理師送家屬一行進電梯,並對著即將關門的電梯深深一鞠躬,這個沒有預期的舉動讓我瞬間紅了眼眶。
昨日,經過法會後,家屬脫孝,終於有時間對台大安寧病房的全體同仁,表達家屬由衷的謝意,也深切體認到安寧緩和醫療的重要性。安死者靈,緩生者心,生死兩相安。無論醫病兩方,安寧緩和醫療需要被理解、需要被推廣、也需要再教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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